工程下一站包头,出发前回老家看父母亲,讲一段往事,叙一代亲情
每次回家,坐在车上,快进村的时候都会把眼光侧向一片茂密的小树林,远远的看去还有树下一人多高分不清茎叶的蒿草,朦朦胧胧的把那团土地围裹得严严实实,那是一片风水宝地,是我家的祖坟所在地。不过现在已算不上什么宝地,移风易俗彻底打破了选择坟茔的一切原始基本条件,一切静谧和悠然万古都被现代的器械声湮没的无影无踪,安息的生灵常常被午夜吵醒并试图在白天找到回家的路。 我心里常替他们喟叹着。但毕竟,有大树的荫庇,有野草的绿佑,这里年年至少也是凉爽的夏日温暖的冬季,可就在一个冬天有一个人却在祖坟上动土挖树,而且到现在树坑还一直留着,这个人竟是父亲。 88年,我刚上小学。 这一年的一个冬天的夜里,天飘起了鹅毛大雪,我躲在被窝里把头蒙得严严实实,隐约听到呼啸的北风吹进外间的门里,其实门并没有两扇门板,只是用一块塑料纸在门框上挂着,被风雪打落成千疮百孔,呼啦呼啦作响,勉强虚掩着外面的寒冷和里面的焦灼。 夜,好长。 弟弟的啼哭把焦灼的气氛打破,母亲跟父亲开始低声的争吵。我扒出头来,嘘出两股冷气,又赶紧把头缩了回去,不知道父亲和母亲在吵什么,现在只记得几个只言片语,“这么冷的天,门也没有怎么过呀这日子”“孩子他爷爷也真孬,这时候分家,孩子这么小”,而后还听到母亲断续的哭泣。我当时明白不了什么事,只知道父亲母亲都在我的身边依偎,就美美的睡着了。 我睡得很懒,第二天醒来,母亲和弟弟都不在,父亲也不在,几条旧被子都压在我的身上,我侧过脸去,没有看到母亲每天为我们准备的热腾腾的早饭,砖垒的煤火台里火不知几时已经熄灭。我很怕,就赶紧爬出被窝,兜上自己的背带棉裤,蹬上棉布鞋,掀开塑料门布,跑到房屋门口,天还很阴暗,我哆哆嗦嗦的站了很久,手已通红,看不到父母亲,我就更加的害怕,眼泪偷偷的流下,我低下头用手擦了又擦,然后看到雪地上到处都是片片狼藉的脚印和手印,应该是父母亲留下的,一直延伸到院子的栅栏门外很远很远。 我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。 这时,栅栏门被吱吱的推开,是父亲,我赶紧跑了过去。 他拉着两轮的推车,推车上竖放着一棵刚刨下的腰来粗的槐树,枝枝叶叶已经砍去,只剩下树干。父亲急促的呼吸,显得很是疲惫,他看到我,慌忙把我拉进屋里,自己跑到屋后面抱来些许干柴放在外间地上,用洋火点着,屋里立时亮堂温和了起来。我在火堆旁转来转去,父亲慢慢坐下来,边把鞋脱下来倒着里面的雪,边从灰布中山装上口袋里,掏出“邙山”牌的香烟,点着深深地吸着,时不时的发出几声悠长的叹息,这叹息声,常常让我疑虑半天。 我问父亲,抽烟可以不饿吧,我娘和弟弟又去姥爷家了吗? 父亲“嗯”一声,转过身去,爬到里间的床低下,从袋子里拿出来两块红薯焙在火堆旁,然后就穿上了鞋,走出了屋门院门。 不一会儿,邻居家傻胖子老四和父亲一前一后进了屋。我在火堆旁一抬头,嚯,从来没有见到老四这样神奇过,一手抓一支香烟,抽得跟冒烟囱似的,噗噗地吐着,得意地向我痴痴的笑,我指指已散出香味的红薯,他‘喔喔喔’的鼓起掌来。这时父亲已到墙角抱来自己放置已久的木工工具,随即吩咐老四,便一起忙活起来。 他们把湿的槐木一截截的锯断,一断断的去皮,一面面的刨平,一点点斫空,拉下墨线,榫卯板面,拼接缝合,叮叮当当,噼噼啪啪的,我在一旁看得很是起劲儿。那时候的父亲34岁,做木工活儿,一眯眼,一举手,一投足,都是那样的老道,那样的生龙活虎。至今仍记得父亲矮矮的瘦瘦的样子,满眼的精神劲儿。 天黄昏的时候我睡着了,一觉醒来,两扇崭新的门,已安装在门下的两个基石座上,父亲可能正在刷桐油。 爷爷乌着脸来了,对着父亲劈头盖脸就是几个耳光,骂骂咧咧了好一阵子,怒气冲冲的拂袖而去。父亲划着洋火点着香烟,木讷地看着爷爷远去的影子,好长的沉默。 我在被子里拱着,满腹疑虑和难过。 过年的时候,雪还是疯狂的下个不停,有了新门,它们就再也飘不进来。可也就从这一天开始,我会时常看到父亲夜里在“思格之神”的老天爷神像下,倔强的一跪就是很久,像庄严的期许。 期许什么,我一直不敢问。 09年,父亲生病的时候,我回家看他,常常看到他独自一个人黄昏时,来到宿草荒坟前的树坑边伫立。后来我问听母亲才知道,当年我出生的时候,爷爷为了欢喜我的到来,特地在大奶奶坟前种下了一棵槐树,它是用来向祖宗报到喜讯的旗杆,微风一吹,就能发出大奶奶听得懂的声音,告慰大奶奶以后不会再孤单,告诉她,家里又多了一个能为她烧香磕头的人,也望大奶奶能保佑大树枝繁叶茂,保佑孙男娣女茁壮成长。 爷爷的哥哥,父亲也记不清楚,大奶奶是爷爷的嫂子,五六十年以前,是大奶奶给爷爷主持张罗的家,后来当把姑姑,叔叔,父亲照养得都渐已成年时,当日子越来越拮据时,大奶奶就在我出生前的几个月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,后来听说有人见到她在村北边的水沟渠旁,徘徊过很久,到此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一点消息。坟其实是爷爷寻找不到大奶奶做下的假坟,旁边种下一棵大槐树,是希望大奶奶能在另一个世界远远的眺望也能找到回家的路。 怪不得当年父亲把树刨下,当时在爷爷的眼里,是那么的悖逆极至。 我一直以为一切情感包括亲情在内,都会随时间而变得淡化,但是现在我发现这实在过于理想,只能轻叹一声,这老人呀,就是这样,没有太多的言谈,却把太多的爱埋得太深而埋得太厚。 父亲理解爷爷打给自己的几个耳光。 我是非常理解父亲的,常常走过去,拽着他的衣角说:“树坑是我的位置,你可不要留恋?”,父亲长叹一声,“你这个傻孩子,还能跑我前面吗?”。 这次工程原因,要去远在两千里外的包头,出发前我回老家,看到那两扇老门,门板早已碎烂,母亲正拿它砍断当柴禾烧,我不由得又想起了这些过往。我去地里看了看小麦,同时也看到了那个树坑,像是刚刚修葺过。我回到家,狠狠地瞥了一下父亲,他稀稀的胡须向上倔倔着,不由你再分争什么。 我在心里问父亲,“你应该比我先走,你具有优先占有老树坑的先决条件,可是身后的事你能管得了吗?”我摇摇头看着父亲坚毅的目光,他或许顾不了太多身后的事,但这可能就是他那个冬天的那个期许,这也是一贯的父亲,倔强、执着,对自己所谓的“错误”愿用一生来弥补。 我有时不能理解这种执拗。 不或之年了,我也当了父亲,却时常嬉浮于事。 其实,每次和父亲一起扫墓,我也泪如滂沱,但是父子两代人的泪滴是否具有相同的重量,我一次次的拷问自己。 故事真实,写出来我也感伤,觉得自己像一个老农关上房门,如数家珍般地盘点自己的粮仓结存,希望把几十年前未了的故事疑迷作一个清楚的回忆,使它不再困惑我,也让我明白了父子两代,性格不同,却有传承,都有对错,却是亲情。 我给父亲点了一支香烟,他慢慢地抽着,倔强的样子,现在我看,很美很美。 我走了啊,他“嗯”一声,母亲送我。 车启动后,我从后视镜里,看到父亲也走出院门送我,那时我看到他,他很小很小,只到看不见。 “父母在,不远游,游必有方”,孔子做到没有,我不想知道,我是做到了,我只愿天下父母永远安康,让心心念念的孩子们也一路晴天。 |